作者: 來源: 牡丹晚報 發表時間: 2025-08-25 09:36
一放暑假,我都會帶兒子到鄉下老家住些日子。近日,小兒子發現我時常去村西頭的校舍轉悠,于是好奇地問我:“爸,您來這破舊校舍做什么呀?”這一問,讓我深省、自問,內心深處的記憶,油然浮現在腦海。
20世紀80年代,老家還是個貧窮落后的村莊,那時七八歲的孩子不上學校,在街上亂跑著玩屬于正常現象。大人們的心思基本都撲在那幾畝薄田上,對孩子的教育并不上心。那時的孩子玩得很瘋,成天不回家也沒大人管。孩子們即使進了學校,也逃不過做小勞力,一放學要么到地里拔草、要么放羊,總之要干些家務活。尤其農忙時節,家長強拉著孩子干農活,教室里的學生常常所剩無幾。即使是那些留在教室的學生,也多是不聽家長話、調皮搗蛋的,時常會把老師氣得直跺腳。因此,在我記憶的校舍里,老師們來了又走,像過客一般,時間久了,任教過的老師誰也不愿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待。為此,老村長常為學校老師的事嘆息:“村外的老師待不住,村里又沒有合適的人當老師。這學,沒有老師,怕是要散了。”
就在村里人快要絕望的時候,從縣城來了一位吳老師。那年吳老師五十多歲,頭發稀稀疏疏地貼在頭皮上,瘦得像秋收后留在地里的高粱稈,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,裹著單薄的身子。他背著個帆布包,從縣城顛簸了三個小時的土路,硬是踩著泥濘走進了村里。
吳老師見到我們這群孩子——衣衫襤褸,袖口和褲腿沾滿泥土,赤腳上的田埂濕痕未干,還帶著一身田野氣息,怯生生地擠進教室。吳老師從縣城來,竟不嫌惡我們身上混著草屑、泥土甚至濃濃的汗腥味。他的目光如春風般拂過一張張因窘迫而低垂的小臉,然后極其自然地伸出手,為孩子們輕輕撣去肩頭的泥土,又耐心地將其額前亂蓬蓬、沾著草籽的頭發理順。那動作輕柔而熟練,仿佛在擦拭自家兒女沾塵的臉龐。一股無形的暖流就這樣悄然淌過,教室里那因貧窮而生的沉重寒氣,竟被他無聲的舉動悄然融化。
起初沒人信他能在村里待住。“城里來的先生,怕是撐不過仨月。”蹲在村口老槐樹下抽煙的老人,望著他瘦小的背影嘀咕。孩子們更是沒把他放在眼里,第一堂課講“人民大會堂”,吳老師剛在黑板上寫下這五個字,就有學生扯著嗓子喊:“毛希找景亮!”景亮是吳老師的名字,毛稀是搗蛋學生見吳老師頭頂頭發稀少,給他起的外號。教室里頓時炸開了鍋,孩子們笑得前仰后合,有的還拍著桌子跺腳。
吳老師放下粉筆,沒有瞪眼睛,也沒有敲黑板,只是靜靜地站著。等笑聲慢慢平息下來,他走到兩個叫嚷起哄的學生跟前,蹲下身問:“你知道人民大會堂嗎?那里有毛主席,帶領勞苦大眾翻身做主人,那是為咱老百姓辦事的人。就像你爹在田里種莊稼,是為了讓你吃飽飯;老師教你們認字,是為了讓你們將來能看懂更寬的世界。”說著他走上講臺,拿起粉筆在“人民”兩個字下面畫了個小圓圈:“你看,這兩個字里都有‘人’,咱們得先學會尊重人,才能學好知識。”那兩個叫嚷起哄的學生撓著后腦勺,臉憋得通紅。從那以后,課堂上再沒瞎起哄過。
吳老師教起課來,像侍弄地里的莊稼,耐心得很。孩子們基礎差,一個“的、地、得”能講上半節課,他就把村里的貓狗、河邊的蘆葦都編進句子里:“大黃狗的尾巴,快樂地搖著,跑得飛快。”怕孩子們厭學,他把算術題變成“分玉米”的游戲,把課文編成順口溜,連課間休息都帶著大家在操場上背古詩。有回講《憫農》,他干脆帶著孩子們去田埂上,讓孩子們看著日頭下鋤地的大人。大人們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地勞作,孩子們看此情形默默無聲,略有所懂的小臉蛋望著老師。此時,吳老師亦如村野的拓荒人,在貧瘠的荒原上,讓“粒粒皆辛苦”五個字像種子埋進了孩子們的心里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。經過吳老師兩年的辛勤付出,學生學習成績普遍上去了,村小學還在縣、鄉里的學生比賽中獲了獎,吳老師也受到教育部門的夸贊。
吳老師在牛莊村一待就是六年。這六年里,漁沃河的水漲了又落,村頭的老槐樹添了六個年輪,那所磚瓦房小學里,走出了一批批能完整背下《唐詩三百首》的孩子,走出了能熟練算清農藥配比的少年,走出了懂得“尊重”與“感恩”的孩子。他們中有后來考上大學的,有去城里打工能寫會算做工程預算的……無論走到哪里,說起吳老師,都會紅著眼圈說:“要是沒有吳老師,怕是早就跟著爹去種地了。”
第七年夏天,吳老師到了退休年齡,要走了。離開村的那天,村中男女老少都聚到村口相送。學生們簇擁著老師,小小的手心里攥著家里湊出來的煮雞蛋,眼淚在眼眶中打轉。吳老師伸出他那雙因常年握粉筆而粗糙的大手,輕輕撫過每個孩子的頭頂,那雙手曾無數次輕撫過孩子們的頭,而如今卻微微顫抖。
吳老師離開村校舍多年了,但村里老少卻常常想念他。老村長經常坐在村口老槐樹下給后生講起吳老師,稱贊吳老師是憑一己之力來改變村里命運的人、是全村的大恩人、是大家可敬的人。
我也會時常想念吳老師,吳老師那低沉而鄭重的叮嚀,總會在某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驟然回響,如一盞穿越時空的航燈,校正著我們漂泊的航向。吳老師種下的感恩與敬重,早已超越書本上的禮儀,深深融入我們的骨血,成為我們日后立身處世的根脈。
常念吳老師,勿忘可敬人!他是我們最初出發的啟蒙者,亦是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引航燈。
驀然回過神來,我默默注視著兒子,期望兒子早日能懂得這些!